在四川眉山的三苏祠,二进古宅的正殿里供奉着一个养气的题匾,为清代乾隆二十年眉州知州张兑和所题。张兑和作为一介地方官员,却有墨迹流传至今,甚至被誉为天下第一匾,可见养气的题匾精辟地概括了苏氏家族修身治学理政之要旨,深刻道出了其家风家教思想之精髓。今人看来,何谓养气?现代生活中常讲的养肝、养肺、养肾等养生概念,都一目了然,唯此养气似乎有些难解。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早在北宋早期,钟灵毓秀,美丽富饶的眉州即掌握了雕版印刷术。人们崇尚中华文化,别提富裕乡绅,就连普通农家,也有耕读传家的风气。他们讲究礼仪,以明辨礼义廉耻,尊老孝悌为纯朴的家教。很多普通的农夫都以写得一手好字为荣,勤劳的主妇都以做得一手好菜为傲,把物资相对匮乏的生活过得书香四溢、活色生香。
家父生长于眉山附近的小镇,我随父系亲属长大。常听家人教诲: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待人正派诚恳,看人不可睨视;说话要小意,即要照顾谈话对象的情绪;做人要包容,换位思考,理解别人甚至不那么合理的要求,倾力相助;当然必要时也可以坦诚拒绝,但绝不可戏弄他人。做人要讲气节,不吃嗟来之食,不做苟且之事;明辨是非,远小人近君子;信守承诺,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绝对不可以落井下石;不弃贫贱之友,不忘滴水之恩,不贪不义之财,耐得住寂寞和贫寒,守得住初心。我家老辈子跟中共地下党关系密切,解放前夕成都十二桥被活埋的留法教授杨伯恺遗孀及其他老革命来家小住,讲起那些为建立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往事,使我懂得为理想和信仰的牺牲可以到达何等惨烈的程度!
自小学的启蒙教育开始,老师总是亲眼有加,在小学四年级就停课闹革命的境况下,鼓励我坚持囫囵吞枣似的阅读。中学语文老师总是忽略我的语法,表扬我的创意,使我意识到最重要的是要敢于放飞想象,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当时我最崇拜的一位理科女教师则要我兼收并蓄,避免偏科,连历史和地理这些当时内容讲得很少的豆芽课都不可忽视,更别荒论数、理、化了。并指导我说:这可为丰富自己,且为将来各种可能的发展打下基础。从她身上我看到了那种由内向外的自信和优雅。学校文艺宣传队的老师为胆怯的我打气:上了舞台要大胆表现自己,哪怕你可能不是最好的舞者,但是这一刻属于你!给了我这一生不仰视任何人,敢于表达自己的自信气质。
后来,在我当知青和当工人的短暂生涯里,看到那些底层劳动人民,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以自己的勤劳和智慧任劳任怨地支撑着小家和国家。他们的朴实善良和乐于助人的高贵品德,深深地感动了我。以致多年以后当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到如何先做人后做学问时,首先讲到的就是要平等待人,却不可恃才傲物。如果认为自己多读了几天书就蔑视低层以诚实劳动讨生活的人,这书也就白读了。
大学里要做好教学和科研工作,往往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但是在很长时间里大学教师的收入都很低,在奢靡之风和经济腾飞同时到来时,少数很有前途的青年学者辞职下了海,一些中青年教师感到困惑,但是总有一些带头人脊梁般地挺立,他们每天十几个小时泡在实验室,心无旁骛地和学生一起上下求索,刻苦钻研,孜孜不倦地追求科学真理。应该说正是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定力,让我所在学科几十年来生生不息,蓬勃发展。也正是这种风清气正的主流氛围和积淀深厚的土壤,使我这颗生涩的种子终能生根开花,结出成熟的果实。记得那时,一位前辈大咖的言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一度成为我的座右铭:人生的物质追求是有限的,拥有再多的豪宅一夜也只能睡一间房,一张床;有再多的豪车一次出行也只能乘坐一辆。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在太阳底下能有足够的经费支撑自己做学问,那里可以满足你无穷无尽的想象。他把省科委颁发的五十万元终身成就奖的奖金(那时教师一年的工资约1万多点)全部捐给了贫困的优秀学子做奖学金。一位当领导的老同学放弃了购买学校别墅福利房的名额说:我已经有一套房了,把好的资源让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吧!。还有一些学富五车且颇有建树的前辈和同事,虽然饱受委屈,却不言放弃。正如一位教授在演讲中坦言:夜晚把受伤的赤子之心缝补好,黎明早起又开始努力工作!自然高校不是世外桃源,人性的阴暗面:拉帮结派,打击排斥异己,昧了学术良心的事从来就有。奇怪的倒是这些乱象很少能够撼动我的执念,纵然为此也经历了更多的坎坷。
这样,从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到华发已生的赤子,能够走进我心里的大多是真、善、美的故事。我一直不能把它归结为什么理性认识。直到我顿悟养气之深意才茅塞顿开:养气就是要养志气、养勇气、养浩然正气,养就腹有诗书的底气;使自己拥有苏轼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里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观旷达之气。